2010年2月10日 星期三

早生一點點

六十年代國語片女明星,一朵朵芳逝了。出生早一點,在殖民地時代的銀幕上,雖然左右分明,美麗的女人卻都是一樣的,一邊是葉楓、尤敏、樂蒂,另一邊,是夏夢和陳思思。
一個風姿的世代,吹到珠江口岸外的海角一峽,凝丹點秀,紅袖素手,當優雅尚是民國的一縷南薰,裝點了銅鑼灣的戲院廣告牌,成為一冊逝去的時代的幾頁錦繡書籤。
還有幾人記得那一片芳冽的名字,知道她們當日如何從山明水秀的江南,自霓虹幻閃的租界,一隻藤箱,一襲長衫,挽着母親的手,兩條小辮子,一對好奇的大眼睛,誤闖入這個租借來的時空紅塵,在美感傾圮了的殘山剩月之間,在從頭搭建的歌榭戲棚之隅,在過渡的倥偬裏,貢獻了千蕊幻開一縱即逝的光影芳華?
六十年代,是女明星自殺的流行季節,樂蒂之死,最是斷腸。在殯儀館裏,有一副輓聯:
「丈夫若能對你明明白白,陳以厚望,魚水得以重歡,樂蒂還是樂的;
朋友早應勸她思思想想,高瞻遠矚,回春同上妙藥,心病得須心醫。」
一副俏皮的對子,黑色幽默之外,不失哀傷,皆因其中豐富的典故。樂蒂的丈夫名叫陳厚,是歌舞片明星,聖約翰畢業,自命風流,婚後在外勾搭不斷,是促成樂蒂一死相諫的元兇。
樂蒂陳厚育有一女,名叫明明。樂蒂投邵氏之前,在左派的電影公司,有舊情人名高遠。樂蒂出外拍戲,把男友付託給密友陳思思,叫陳思思「好好看着他」,哪知道一回來,陳思思就跟高遠好上了,樂蒂失了戀。
薄命女子,偏要追求完美。死後一副輓聯,出自才子李翰祥之手:陳厚、高遠、明明、思思,四人的名字都嵌了進去。
故事裏的陳思思,文革香港暴動時,與高遠投奔台灣,事業不太得意,也離婚了。一九八四年,她回到大陸,因早年主演的《三笑》走紅,她現身中央台春晚,唱了一首歌。
下台時,一個影迷小女孩給她送花,說:「思思阿姨,你唱得真好,你什麼時候再回來啊?我們想念你。你早回來啊……」
中年的陳思思接過鮮花,眼淚如珍珠般掉下來了。
樂蒂的輓聯寫得好,惜末句「心病須得心醫」,能改一字,為「心意須得心醫」,就完美了。
陳思思三年前病逝上海。來鞠躬的,只有年逾七十的高遠。從前的娛樂八卦新聞,不必偷窺,不低級作賤,如一片煙縈芳薰的香雪海。
早生一點點,多幸福啊,連悲劇,也是甜的,如果你趕上一個冰寧芳香的年代。

母親緣何失控?

有時候,我們雙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實,至少,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。比如西九龍商場母女墮下慘劇,外人看到的是一個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母親。可是,她為甚麼會這樣?發生這樣的悲劇,最大的責任者是誰?畸形的教育制度?視子女為個人財產的傳統觀念?夫妻在家庭中的地位嚴重失衡?這些疑問,也許連當事人自己都不一定解釋得了。
月入五萬任職項目經理的丈夫,以及沒有職業和收入的妻子,是一對關係不可能平等的夫妻。即使,夫妻感情本身良好,丈夫也尊重妻子,但把丈夫視作長期飯票的妻子卻很難在心理上與丈夫完全平等,如果缺乏興趣愛好,人際網絡狹窄,對丈夫的感情會發生微妙變化,有敬畏,有失去他的驚恐,有面對他時的自卑,有因為自卑而產生的強烈的自尊。這種自尊表現在對家庭事務的話事權上,就變得寸土必爭。因為,家庭是她唯一的舞台。
「你信唔信我掟佢(女兒)落去?」「夠膽你咪掟囉!」據說,這是夫妻間在塵世的最後兩句對話。單從這兩句話來看,妻子努力要證明給丈夫看,她不是個怯懦的小女人,她「夠膽」做一件大事,而丈夫是一貫的輕忽漠然,看扁她做不了任何事。
把女兒丟下去後,女人馬上一躍而下,她甚至沒細看女兒究竟死了沒有。她是對這個她認為輕踐她、冷待她的世界來一次終極控訴。也許,悲劇與選校無關,從一個女人把自己嫁給一張飯票開始,悲劇已經拉開序幕。

公安收編保安

「廣州十六萬保安員被公安收編」這樣的新聞,好像令人在看江湖片。
江湖的味道,就是滲在「收編」兩個字裏面。
可以「收編」人的,一定是正規軍,被「收編」的,如非雜牌軍,就是江湖流寇。
《水滸傳》裏的梁山強盜們,最後就是給宋朝正規軍給收編了,收編之後,就幫朝廷去打別的強盜了。
但是被「收編」的團伙,很難得到真正的信任,雖然吃上皇家飯了,卻終是異己,並非嫡系。就像當年黃埔軍校誕生了北閥軍,從廣州一路向北打去,沿途也「收編」了不少雜牌軍。雖然大家穿上了同樣的軍服,畢竟不是蔣校長培養出來的自己人,親疏有別,所以打起仗來,不管是對共產黨還是日本人,都要跑在第一綫,勝則最好,兩敗俱傷也不可惜。
這就是江湖。
中國的保安來自五湖四海,是良莠不齊的雜牌軍,平時手持棍棒,身上穿了仿公安制服,特別狐假虎威。如今大批被公安「收編」,命運也一定像梁山強盜一樣變成爛頭蟀。吃皇糧了,穿老虎皮了,一定加倍狐假虎威。
公安收編了保安,等於多了一隊「偽軍」,以後有什麼壞事,偽軍必會走在第一綫,有什麼好事,偽軍必定在第二綫。有本事,千萬不要做保安,要做公安。

2010年2月3日 星期三

別為我做甚麼

台灣漫畫家蔡志忠獲頒十大傑出青年獎,上台致辭時,表達了對父親的謝意:「感謝我爸爸,他沒替我做甚麼,讓我可以自由畫漫畫。」
蔡志忠十五歲輟學離開家鄉,去台北從事漫畫創作,離開前一晚,才把自己的決定告訴父親,得知兒子已經找到工作,父親便不再多言。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或許有些不近人情,卻令蔡志忠感慨萬千,憶及往事,他說,「我們恨父母,都是因為他們硬要我們做甚麼;我們感謝父母,都是因為他們沒替我們做甚麼,讓我們自由。」
中國式家長太習慣替孩子做甚麼,決定孩子的興趣愛好,規劃孩子的未來,限制孩子的自由,把自己未竟的夢想交託孩子完成。常常不記得,或者從來不記得孩子是獨立於他們生命之外的另一個生命,孩子擁有自己的人生,有自己的夢想,有自己的計劃,有自己想走的路,有自己必須體味的人生經歷,包括在路上跌倒、爬起、痛苦、流淚、灑血,然後汲取經驗,走得更好。
我們總是誤會,愛一個人就是把我們認為的好東西強加給對方,如果對方竟然不肯接受,那就是不領情。愛子女如是,愛情人亦然。這種強買強賣的愛其實包含太多獨斷專行的成份,以全盤掌控對方為目的。愛的最美好禮物是尊重和自由,尊重對方規劃自己的人生,給後者自由地繪畫自己的人生的權利。
所以,別為我做甚麼,才是愛的理想境界。

2010年2月2日 星期二

大崩塌

二十歲的好學生葬身土瓜灣的塌樓災難,好教師聖誕前夕在秀茂坪給醉駕的司機撞死,葬身火海的消防員,在這個世界,該死的人,坐擁權貴,還貪得無厭的,沒有死;不該死的,忠厚善長,在艱辛的前線,在不見天日的底層,本來只求一份卑微的生存,卻在一個卑視人命價值的社會死了,才是最大的不公不義。
當然,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。富有的人,也有好心腸的善長,窮人也有可惡的渣滓。但是,在馬頭圍道的塌樓災難裏,明明有充裕的十五分鐘,一個來自大陸的「鳳姐」,已經跑出來了,逃亡的人,只冷冷看了她一眼,沒有人告訴她危在旦夕,就此葬身瓦礫。
當一幫尊貴的議員,因為外面的「八十後」示威,「困」在立法會,可以一個電話就召來警務處長,喝令「你不給我搞定外面的示威者,我炒你的魷魚」時,妓女和窮學生困在真正的危城裏,無可呼援,這樣的社會不可能不出事。
當尊貴的議員和高官,在「八十後」圍城之際,可以坐在舒適的休息廳裏喝紅酒談笑風生,享受着警員在外面替他們「清場」,但妓女和窮學生在危樓將崩的十五分鐘裏,沒有人叫他們為了攸關的性命趕快撤走而成為悲慘的亡魂時,這樣的「國際都市」,不可能不出事。
當建一座高鐵動用六七百億,許多危樓舊廈沒有錢維修,為了追求「經濟繁榮」,七百億的地鐵可以貫穿無數窮學生、小販、失業者、一鳳樓脆弱的地基,只因為會帶來「長遠效益」之際,這樣的「發展」,也不可能不發生災難。
當香港的「主流媒體」,死者姓名齊全,只有那個來自中國內地的「鳳姐」,連名字也沒有的時候,這就不止是香港一地的「深層矛盾」──她或許來自四川、湖南,在遙遠的鄉間,她的父母在默默等她帶着一筆錢回家過年,她已經年近四十,也許,她還有一個等着母愛的小兒子。天崩地坼,她葬身異鄉,蝸居化為塵土,只留下殘牆上一張一對洋男女裸戲的海報在風中飛揚。
她生前最後得到的是一閃冷漠而沉默的臉孔。她與「恩客」共赴黃泉。告別了一座公義和良心塌陷了的活地獄,願她無痛地遠去,在天國俯瞰瓦礫的蒼生,她告訴自己,現在,我解脫了,我比你們都快樂。

2010年2月1日 星期一

沒有牆、聽聲音

某星期日晚七時,在無綫看到一個頗為感人的單元劇,由盧海鵬扮演盲人,來自東莞小朋友的叔公,領他去小學面試,相處一段短暫日子,二人作別,有依依之情,淡淡溫馨,是鵬哥近年少有的「認真」角色。
其實他無論扮什麼,木村拓哉 o靚模孫公毓民……都出神入化,不過那是娛樂節目(而《香港亂噏》已不見了),這回好好演的一個戲,是港台電視部製作《沒有牆的世界》─聯合國殘疾人權公約戲劇系列,難怪角色都是半身不遂、聽障、視障。久違半小時單元劇,娓娓道來,寫情寫意。演員們也希望間中遇上些「認真」角色吧。
看過有線播映日本《 Voice:法證新世代》劇集,年輕演員叫不出名字,最初以為舊戲,不過某回對白揶揄女主角可以到美國找個奧巴馬總統般的男友,那還算新劇。以《 Voice》為名,是五名大學法醫學研究小組實習生,通過解剖從中聆聽死者傳送出來的聲音。相類題材在英文台和 TVB也看過,拍之不盡。
不過此劇側重個案的人情味,如墮下吊船自殺者的妙計、追尋亡母死因、猝死婦對心愛丈夫體貼安排、大作家為了尊嚴安樂死、強姦脫罪者被刺之謎……對生死真相鍥而不捨,是它的吸引力。可惜已播完。

偷 窺

自從搬了新家,我養成了一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嗜好─愛上了偷窺對面大廈與我同一樓層,窗戶相對的住客。居於那單位內的,是位獨居男子。我常靜靜倚着窗台,雙眼定格在對面的落地玻璃窗,觀察他的一舉一動,沉迷至不能自拔,達到較黃金檔劇集、最新出版的雜誌及手機響起的短訊息聲音更吸引的程度。
從前,住處的窗戶對着山坡,再遠一點是禮頓山,與那一格格的窗戶遙遙相對,只隱約看到人影走動,甚覺沒趣。現在不同了,一條橫街之隔,雖然他的家窗前裝上百頁簾,透過罅隙,仍可偷窺到他常在開放式廚房的流理檯洗洗切切,做飯給自己吃。他在家慣穿着圓領衞衣和運動褲,除了睡覺時間,極少在睡房逗留。他每早六時半起床,約晚上七時回到家中,習慣十一時前關燈,間中有女客上來。
我每週最期待的,就是鐘點來打掃,將百頁簾收起的時間,可以細意欣賞他家的原木傢俬,形狀古怪的座地燈和純白床單。你會否巧合看到這篇?請相信我,這個住在你家對面大廈的獨居女子是沒有惡意,她只不過太無聊,才將目光溜到你家。當然,背後總有一個比較實際的原因的,那是因為你的家居設計太漂亮,是這條街上最好看的風景。